“我已经打听过了,阿部春马现在圣玛丽医院。圣玛丽的沈约瑟医生真是硬骨头,日本人怎样威胁,他只坚持不肯替他开刀。以沈大夫的精湛技术,开刀并不是难事,所以他拒绝,日本人才会恼羞成怒吧……沈医生还说,如果硬让他上手术台,他很难保证结果。日本人也怕他故意动坏了手术吧,不敢逼他……结下这样的梁子,圣玛丽再是美国人的,往后也得仔细些的。帝国医药和日本军界的关系太深。”小梅轻声说。
静漪点头。
晴子身后还有她那在关东军中不可一世的养父……若不是这层关系,不知她是否会与阿部春马结成连理。战局如此艰难,恐怕难以避免要面临日军的占领。他们往后的日子,全体如履薄冰。
静漪道:“这些都是不怕的。能救人当然要救,否则就违背了我们的誓言了。”
她略觉头疼。
雨丝随风飘进来,她面上潮湿。
小梅忙关了窗子,看看看静漪,道:“您快坐下歇一歇吧。一早便要应付这些牛鬼蛇神……我给您拿片阿司匹林?”
静漪点头,说:“等下请孟医生他们上来,我同他们当面谈一谈。”
小梅答应着出去了。
静漪双手扣在一起,隐约听到远处的爆炸声……她手握成拳,忍不住在桌案上猛的一拍,面色由白转红。
这一声也让进来给她送药的小梅吓了一跳——程院长那始终控制的声色不露的面上,终于露出了愠怒,而她眼中流露出来的复杂神情,更让人觉得心疼……小梅并没有就进去送药,而是悄悄退了出来。
办公室里其他两位,林之忓静静地端坐在那里,老僧入定般不动,不知在想些什么。刚刚日本人来了又走了,他始终保持着这样一副样子,仿佛事不关己。白薇则忙着准备文件。打字机被她敲得忙碌不堪,在寂静的办公室里,这几乎是唯一的噪音……
小梅等了等,才又去敲门。
当她看到拿着听筒耐心地同对方讲电话、面上之色又恢复到温和平静的程院长时,她忍不住心底叹息:头一次,她宁可这位美丽的女士,不在这个位子上辛苦工作……
蝉噪声阵阵密集尖细,昭示外头仍是炎炎夏日,病房里倒甚为凉爽,与地上一比简直像是另一个季节。逄敦煌还要余外再加上一件长袍才不觉得冷。
他看了眼正在给他泡茶的静漪——她来了已经有一阵儿了,倒并不怎么说话,看上去脸色还好,只是眼圈儿发黑,显见是最近没休息好……他示意元秋挪下轮椅,来到静漪身边。
静漪正好将茶泡好,看了逄敦煌,问道:“准备好了?今晚安排车子送你过去。”
自从阿部春马住进医院,出入医院的日本人多了起来。虽他们的行动受到严格限制,毕竟这里只是医院,没有足够的人力,很难完全防止他们借机窥探。静漪同杜文达商议,转移伤员的计划提早实行,在这里的绝大多数伤员都已经安全转移。只有逄敦煌和几位重伤员还留在这里。重伤员是不便转移,逄敦煌是不愿走。
“急什么呢……秋老虎一来,热得要死。外头装了冷气机的,都没有这里舒服,正适合养伤。”逄敦煌说。
静漪看了他,颇有些嗔怪。
逄敦煌伤势好了很多了。早前伤略好些,就不太肯在床上躺着,如今偶尔能下地走,虽得元秋搀扶着,还是坚持要多活动活动。他着急恢复的心情她很理解,不过这“赖”在这里不走的理由也牵强了些。
“当初是谁说的,听我的安排?难不成是行动不便的时候你听我安排,行动便利了就得我听你的安排了?”静漪问敦煌,也不搭理敦煌示意要杯香茶喝的举动。
“这里凉快。上海的秋老虎你又不是不知道,真能吃人。”逄敦煌皱着脸。他脸上浮肿已退,外伤也基本好了,只有疤痕还是粉嫩的颜色,与四周黝黑的皮肤形成鲜明对比。就是这样,也不损他的英俊帅气,反而多了几分俏皮。
“那你到底要怎么着?”静漪无奈。总不能强逼着他走,住惯了,这里的确舒服些。何况她也知道,逄敦煌不走,大约也是担心她。阿部春马手术的事,逄敦煌听说了。她没提,但是之忓自打来看过敦煌,总是每天都来。两人都谈些什么,她不清楚。敦煌后来就是知道了。虽然敦煌没有说什么,这毕竟是她的工作,但看得出来他心情很糟。
“给我香油蒸蛋吃。”逄敦煌见静漪不给他倒茶,干脆自己动手。
静漪看着他受伤的手臂,行动还有些不便,只好阻止他,说:“又来了……你在这里,倒是不惊动人。可到杜先生那里,更方便些……高医生每天过去的。”
静漪说着,看到敦煌嘴角一牵。不知是她提到高瓴还是他手中那碗茶让他愉快。
“吃到蒸蛋就走?”静漪问。
第466章 番外二:思君迢迢隔青天 (二十)
“嗯。”逄敦煌回答。他脸上笑意加深,唇角的弧度更明显,露出白灿灿的牙齿来。连他那握着茶杯的手,都因为在笑,有些抖动。
大概是知道无论如何都是玩笑,故此一说起来,越来越像是一个笑话。
静漪秀眉舒展,美丽的眼只望了他,又问:“那你吃了蒸蛋,就得听话去杜先生那儿养伤,可不能反悔,知道?”
“嘿,你什么时候看我说出的话来还会反悔了?吃了蒸蛋,我麻溜儿滚蛋!”逄敦煌笑着说。一旁的元秋见他这样讲,也笑了。
静漪故意叹了口气,看着敦煌。
逄敦煌笑笑的。
他头上戴着一顶白色的软帽,软塌塌地覆在头顶。别的伤员养伤的时候,多半会长胖些,只有他,养了这许久,反而比先前健康时瘦上许多……静漪想着他软帽下那因动手术被剃得难看的头发,她有许多刻薄话可以用来跟他斗嘴的,一时也出不了口,反而看向他的目光更温柔了几分。
逄敦煌以为静漪会再调侃他几句,不想她并没有。元秋也等着静漪对逄敦煌反唇相讥,但好一会儿工夫,只见她只是望着逄敦煌、像看着个耍赖的顽童一般,笑而不语,多少也有些宠溺的意思在内,元秋就愣愣地站在那里,气儿都不敢大出了。
“小元,今天高医生还没来?”静漪转向元秋,问道。
元秋忙摇头,说:“高医生说今天孟医生有手术,她得做助手,下午才有空来。不过密斯梅一早来过的。她还给军长送了起司蛋糕来。蛋糕是密斯梅亲手做的呢。”
“咦,是这个吧?”静漪转眼看到床头柜上一个精致的盒子,故意嗅了嗅,“密斯梅做的起司蛋糕可是非常好吃的。用料讲究,很下成本,手艺又好……”
“你喜欢吃?那就拿去吃。”逄敦煌说。
静漪一笑,道:“你倒是大方。人家送你的东西,你转手送人,一点不心疼。”
“心意我记下了。送给我,我就做得主。”逄敦煌喝着茶,看静漪望着自己微笑说了句“让小梅知道多不好”,也只是笑,“我又不是三岁孩子。”
静漪想想,逄敦煌这话大约还是有几层意思。他不是三岁孩子,不会把转手将蛋糕送人之事让小梅知道了不高兴;他不是三岁孩子,蛋糕哄不好他;他不是三岁孩子,所以有些事他会自己看着办……这是当然的。可哪里有三十多岁的人,还要耍赖非跟人要蒸蛋吃的呢?
啊,倒是也有……她清了清喉咙,说:“看样子你就是不爱西点。我跟小梅说,以后不要给你做这个了……她整日那么多公事要忙,还要花时间花心思做这个,我想想都替她辛苦。我得走了,你吃点东西,好好休息。到时候有人来接你走……你就安心过去养伤吧,牧之来电报也嘱咐了几次。你再这样不听劝,我如何给他回信?照顾不好你,他要同我闹意见的。”
“他敢跟你闹意见?”逄敦煌嗤的一声。被静漪一瞪,他笑笑。“那你不给他蒸蛋吃,看他还闹意见不?”
“你这个坏心眼的家伙。”静漪见逄敦煌将茶喝完了,将茶杯取了过来。

